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寡妇日记

抬头一望,素帛白幡映着一片灰暗,那真可怕!

但愿我无须进去,那些香烛、冥器和死尸陈列一排排一列列,教我如何受得了。

更受不了的是,那些男女亲戚看我的奇异的眼光,但我非进去不可。要不然,冷言闲语会满天飞。说我这个女人寡情,对丈夫的遗体不肯看上最后的一眼。

我提起勇气,昂然大步往里面走。

祇要能闯过这一关,以后半生的幸福的争取,也有了七分着落,因为这个世界是一个欺弱怕强的世界。

我要强壮起来,不理别人的想法,做我自己喜欢的事。

丈夫已死,再也没有人可以干预我了,我现在是一个自由的女人。

李老三下葬这一天,适逢斜风细雨,坟地倒有些凄凉气氛,一撮撮隆起的黄土,新磨的白石墓碑,再加上凄凄的风,灰暗的云,浙沥沥的黄梅雨,组成了葬花天气。

我们现在葬的一个人,是活着没有光彩,死了没有悲怆的废人。

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机会来接受别人对他的奉承;到了明天,不会有人再想起他了。

一些和尚唠唠叨叨的念着经文,我听不懂也无心去听。

我祇是垂着头看新裁的丧服是否贴身,看脚下青草上的水珠点点,看那边随风摇曳的小黄花。

有人从后面贴近我,一股奇异的热,使我颤动。

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司机阿财,他一直给我撑了一把伞,现在伞压低到头上,他也贴近我身边了。

如果我叫他走开,他立刻会离我几尺!

但我没有这样做,何必呢?

我就装作不知道算了。

男人的体温真是奇妙!像一柄半冷半热的熨斗,在薄绸上移动,一种平服紧贴的舒适!

我一面享受,一面悄悄抬起眼皮。

伞边正遮在我的眉毛上,这是一个很好的掩护,使粗心的亲戚们不能发觉我在偷窥。

使细心人看到我那蓝绸映照下的面孔,与眼波时,魂飞魄荡。

细心人是谁?

他站在对面不远,头垂下,眼微抬,正是那前世冤家赵利民。

他的眼光是那样贪婪,使我不敢时时与之接触。

他会不会发觉阿财的无礼?妒嫉了,或者为了我那天失了他的约,而悲怆呢?

总之,他的眼光里像燃烧着一股火,由七情六欲所组成的火焰,熊熊地直逼心底。

和尚在念最后几句经文,总是说死鬼是怎么的一个好人,奉玉皇大帝召归息劳,应上天堂云云。

我听了忍不住要哭起来,如果像李老三这样的人可以上天成仙,那么世上大概没有一个人死后会下地狱。

我也可以任意做我喜欢做的事情,而不必愿虑那一次最后裁判了。

仪式完了,大家都围拢来向我唁慰,循例地说着节哀保身之类的话。

我装得痴痴地,除了点点头,不说也不动,这才像个哀恸逾桓的未亡人哪!

最后走上来的是赵利民,还没有近身就带来一股异样的感觉,我半真半假地低下头。

他轻轻地走近,捆致而又温柔地捧起我的右手,捏着、拍着,不说一句话。

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,这一次,他的眼光紧紧地捕捉我,再也逃避不了。

他的脸原来白如玉,这时在蓝绸伞的反映下,成为销魂的苍白,唇角上原来总带着一股邪恶的微笑,现在暂时消失,代以痛苦的自嘲了。

他一直未张伞,细雨沾湿了他柔曲的头发,有一撮披在额间,仿佛失恋者的颓丧。

我的心软了下来,整个的、毫无保留的,让“爱怜”在眼光中传达。

这以后阿财怎样被遣开,利民怎样利用他妹妹文静来邀我到她们家中去。

以及我在途中,做了什么,说了什么,我都想不起来了。

人像掉在云雾里,昏沉而娇慵无力,任凭别人摆布。

一直到达赵家,发免他家里已有几个客人,才恢复了清醒。

文静挽着我进去,在耳边轻说:“你看!利民为了怕你忧思伤身,特地为你约了这些朋友,来和你解闷呢!”

利民兄妹交游广阔,六位男女朋友有认识的,也有从未见过的。

三男三女,包括文人、音乐家、电影明星、制片人、工厂老板等。

他们不管认识不认识,都是胡闹惯了的,一齐拥上来,大喊大叫,有的说:“李夫人,别哭了,我们这些人陪你玩,玩到明天也可以。”

我作了一个悲哀的微笑:“谢谢你们。”

“李夫人,你喜欢跳舞还是打牌?今天你说什么,我们都依你。”

“不!”我轻声回答。“谢谢各位盛意,我看你们玩,我已经很高兴了。”

“你不说怎么成?今天这些朋友都是为你解闷来的,你好意思撇开我们?”

我苦笑着坐下。

利民和文静替我引见客人。

那位是,工厂老板秦东风。

制片人兼明星阮小贞。

音乐家唐突。

小说家何成。

新进女星黄莺莺。

媚眼女星陈玛璃。

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,一言难尽。如果替他们作传,可以写成一百万言钜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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